周五工作排妥,回爱人家探亲。翻出一份四年前存入网盘的书籍pdf,在飞机上神游消遣没网的时间。
边看边截图,大约翻至近一半时,恰听见广播飞机降落,一阵意识流涌上大脑,趁热记下。纯胡思乱想书摘,全当作写给自己。
以下书摘出自蒋勋《孤独六讲》中的前三章。因翻阅截图所整理,内容和评论为原文的倒序。
第三章 革命孤独
我观察当年在我家里喝酒唱歌的朋友,当他变成政府高层之后,很多的考量都不再是出自梦想,这个时候我们大概知道该和他保持一段距离了。其实我对他有同情,我知道在权力当中,人不见得完全没有梦想,但他的梦想必须收敛,讲得好听一点,就是“务实”,讲得难听就是没有梦想了,也不再是诗人了,更不会再高声朗诵聂鲁达的诗,
想起了在本科毕业前,全班通宵轰趴的夜晚。后半夜众人困倦时,与便哥和班长出门吃夜宵,走回轰趴馆时,望着光谷的建筑工地,唱起了《日落大道》。
我们提到革命的孤独都会联想到政治,但真正困难的革命往往是道德的革命、礼教的革命。我将卓文君视为一个革命者,就是因为她听到父亲的威胁后,当场与父亲决裂,和司马相如私奔。最厉害的是私奔也不跑远,就在爸爸家门口当垆卖酒,真是把爸爸气死了。
政治、道德或礼教,革命都是打破规则。“打破”不像“破坏”那般贬义,更像是一种主动的决定。
不论是项羽、屈原或是荆轲的告别画面,都是让我们看到一个革命者孤独的出走,而他们全成为美学的偶像。相对的,刘邦、楚怀王、秦始皇全都输了。我们可以说,司马迁是以《史记》对抗权力,取得权力的人,就失去美学的位置。
曾觉得类似的史书应是“公正”、“客观”的,就像《三国志》偏实,而《演义》偏虚。但史书终究是人写的,世俗上的成功者或失败者,投入主观感情,深刻影响后人观念。
我们可以轻易地找到克鲁泡特金的著作,翻译者是巴金。这位中国老作家笔名的由来,就是取自巴枯宁和克鲁泡特金两人名字中的第一个字和最后一个字,他在留学法国时最崇拜的偶像就是安那其的这两位创始人,所以他取了这个名字。巴金一生翻译了许多克鲁泡特金的作品包括《面包与自由》《一个反叛者的话》等。
题外话:“翻译“似乎在以前并不是一种独立的职业,而是可能出于兴趣和热爱。
第二章 语言孤独
我想说的是一种语言的孤独,当语言不具有沟通性时,语言才开始有沟通的可能。就像上一篇所提及,孤独是不孤独的开始,当惧怕孤独而被孤独驱使着去找不孤独的原因时,是最孤独的时候。同样的,当语言具有不可沟通性的时候,也就是语言不再是以习惯的模式出现,不再如机关枪、如炒豆子一样,而是一个声音,承载着不同的内容、不同的思想的时候,才是语言的本质。
“当语言不具有沟通性时,语言才开始有沟通的可能。”这句话值得回味。
我相信经历过“文革”的人都知道声音是假的,有时候只是虚张声势。有一个朋友告诉我,他生平最感谢的一个人,是在“文革”批斗大会上,抢过别人手上的鞭子,狠狠抽他的朋友。原本他在那场批斗大会上是必死无疑,朋友知道后,故意抢过鞭子,说出最恶毒的话,将他抽打得全身是血,送到医院,才保住他的性命。他说,那些恶毒的话和不断扬起落下的鞭子,让他感觉到无比的温暖。
不难理解,但是震撼。
写作期间,我认识很多“文革”后的大陆作家、朋友,他们都有个共同的经验:找到一种让自己活下来的方法,而这些方法有时候荒谬到难以想象,它其实是一种游戏,甚至也是一种绝活。周文王遭到幽禁时写出《周易》,司马迁受到宫刑之后完成《史记》。人在受到最大的灾难时,生命会因为所受到的局限挤压出无法想象的潜能,
“生命会因为所受到的局限挤压出无法想象的潜能”——如同爱人的微信签名:“生命自有出路。”这一观点也陪伴我走出了许多心态至暗时刻。
日本导演小津安二郎(Ozu Yasujiro)把这种无意义的语言模式诠释得温暖许多。他有一部电影《早安》,剧情就是重复着早安、晚安的问候。接触过日本文化的朋友就会知道,日本人的敬语、礼数特别多,一见面就要问好。电影里有一个小孩就很纳闷,大人为什么要这么无聊,每天都在说同样的话?
这一段很有日式的美。令人想起“爱是孤悲”,也像各种日式动漫里铺垫出的“日常的就是最好的”美感。而孩子的观点带来的反差,让这层美更加扑朔迷离。
惠能在逃亡的过程中,连五祖传承给他的衣钵都弄丢了,后来躲在猎户之中,猎户吃肉,他就吃肉边菜,打破了佛教茹素的清规,但“本来无一物,何处惹尘埃”,惠能自知心中有法,外在的形式都不重要了。
后来六祖惠能的金身供奉在韶关南华寺,我到寺里参观时,看到许多人一入寺便行五体投地跪拜大礼,我想,惠能应该不想要这些吧!
有趣的。联想起10年前进藏路上所遇到的若干朝圣者,一路三叩九拜迈向布达拉宫。这会是原始教义所希望的吗?朝圣的重点是论迹还是论心呢?
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有两种极端的发展,一端是发展成为“诗”,另一端就是发展为法律条文。法律条文务求精密准确,以分明的条目来阻绝任何暖昧性。所以现在国际法、公约等通用的语文是法文,因为法文在辞类的界定上是全世界最严格的语言。而中国语文则是最不精确的、最模糊的,但它非常美,美常常是不准确,准确往往不美,所以不会有人说《六法全书》很美,却很多人认同《诗经》很美。
准确性和美感的平衡。不过有时候人们所追求的严格准确和秩序,比如规则排列,整齐划一,为什么也会成为是一种美?如何用上述段落的观点解释呢?
我们会发现学术界里有一些外在的规矩,如同语言一般,流于一种形式,它不是检定你的创意、论证的正确性,而是一些外在架构。参加过论文口试的人就会知道,口试委员所关心的往往是论文的索引、参考资料,而不是论文中你最引以为豪的创意。这又是一种荒谬,一切都是很外在的,包括语言,变成一种外在的模式符号,其内在的本质完全被遗忘。
非常巧合的是,读到这一段之前,我正好开始联想到:为什么作者引用的若干名著没有给出具体的年份、作者名、引用章节呢?随后意识到文学作品不需要与理工类论文一样。想法刚落,作者也行稳至此处,意识流与写作流相重合了,神奇。
很有趣的是,使用同一种语言为什么还会因为“听不懂”而产生误会?很多时候是因为“不想听”。当你预设立场对方一定会这么说的时候,你可能一开始就决定不听了,对方说再多,都无法进人你的耳里。现在很多call in节目就是如此,每个人都在说,却没有人在听,尽管他们使用的是同一种语言。
比如夫妻之间形容“你一张嘴我就知道要放什么屁”。久而久之,或是习惯,或是在习惯中忽略了细微变化。这不像是“不听”,而是“不入心”。
我的一个学生嫁给日本人,夫妻间的对话很有趣,主要的语言是英文,可是在对话中,也会夹杂着一点点的中文、一点点的日文,这点点听不懂的语言,反而让他们的对话洋溢着幸福感。我突然觉得很羡慕,每天看到报纸新闻上的攻讦、批判、叫嚣……好像都是因为他们使用同一种语言,如果他们说着互相听不懂的话,也许会好一点。
想起本科恋爱结束前因为一些矛盾吵架的场景,她会在情绪激动时偶尔切换到英语或方言表达。此时,我反而会因为需要调动大脑的翻译系统,而捕获到远大于原始中文表达的信息量。这与文中多语言交流很相似。有理由认为这一现象存在理论支持。
产后忧郁症是另一种相似的状况,很多妇人在生产后感到空虚,好像一个很饱满的身体突然空掉了。有时候我们也会以“产后忧郁症”形容一个完成伟大计划的创作者,比如导演在戏剧落幕的那一刻,会陷入一种非理性的忧郁状态,
博士论文结束后的感觉和这一段很像!并不是所幻想的偌大的快乐和放松,而是漫长的空虚和迷茫,想要追寻新的意义。换环境的追寻确实是有价值的,能够让自己分出精力,慢下来,静下来,想一想,看一看,和自己说说话。
法文是coitum animal triste,中文译为“做爱后动物性感伤”。我觉得用“做爱”这个词并不准确,coitum指的是“性的极度高潮”,不是情色的刺激而已,是生理学所界定的性快感的巅峰、可能会呼吸停止的一种状态。
或许你也有过这种难以言喻的经历,在高潮过后,感觉到巨大的空虚,一刹那间所有的期待和恐惧都消失了,如同死亡–前面提过情欲孤独的本质和死亡意识相似,在这个时候,你会发现紧紧拥抱的一方,完全无法与你沟通,你是一个全然孤独的个体。
类似于网络上常调侃的“贤者时间”。这一概念既是从生理调节机制,又有文学美感的表达。
第一章 情欲孤独
孤独和寂寞不一样。寂寞会发慌,孤独则是饱满的,是庄子说的是确定生命与宇宙间的对话,已经到了最完美“独与天地精神往来”的状态。这个“独”,李白也用过,在《月下独酌》里,他说:“花间一壶酒,独酌无相亲,举杯邀明月,对影成三人。”这是一种很自豪的孤独,他不需要有人陪他喝酒,唯有孤独才是圆满的。
确实能从《月下独酌》中找到充盈、快乐和精神力,而不是独自一人的落寞。
我想,人有一部分是人,一部分可能是鹦鹉,一部分的语言是有思维、有内容的,另一部分的语言则只是发音。我记得日本的小津安二郎有一部电影,是说一对结婚多年的老夫妇,妻子已经习惯先生发出一个声音后,她就会“嗨”跑过去,帮他拿个什么东西。其中一幕是妻子老是觉得听到丈夫在发出那个声音,她一如往常“嗨”的答应跑去,但丈夫说:“我没有叫你。”一次、两次,在第三次时,丈夫觉得他好像该让妻子做点什么了,所以在妻子出现时,对她说:“帮我拿个袜子吧。“
这个案例有点隐晦,“丈夫发出声音”和“妻子机械反馈”这两个行为,究竟哪个更像鹦鹉呢?
所有你认为可以简化的东西,其实都很难简化,反而需要更多时间与空间。与自己对话,使这些外在的东西慢慢沉淀,你将会发现,每一个人都可以是你的另外一半。因为你会从他们身上找到一部分与生命另外一半相符合的东西,那时候你将更不孤独,觉得生命更富有、更圆满。
第一句话有点计算机科学的哲学味儿。对第二句提到的现象产生过困惑,但认为“谁都可以”也是分多重境界的——可能是达到了作者提及的富有、圆满,但也可能是对自己还完全不了解。
有时候你会发现,速度与深远似乎是冲突的,当你可以和自己对话,慢慢地储蓄一种情感、酝酿一种情感时,你便不再孤独,而当你不能这么做时,永远都在孤独的状态,你跑得愈快,孤独追得愈紧,你将不断找寻柏拉图寓言中的另外一半,却总是觉得不对,即使最后终于找到“对的”另外一半,也失去耐心,匆匆就走了。
有点意思。“你跑得愈快,孤独追的愈紧“让我脑补出羽毛球运动的节奏。比如越是想要发大力越是会紧绷,越是放松和节奏平稳越是能积累优势。
所以,生命里第一个爱恋的对象应该是自己,写诗给自己,与自己对话,在一个空间里安静下来,聆听自己的心跳与呼吸,我相信,这个生命走出去时不会慌张。相反的,一个在外面如无头苍蝇乱闯的生命最怕孤独。七〇年代,我在法国时读到一篇报道,社会心理学家发现巴黎的上班族一回到家就打开电视、打开收音机,他们也不看也不听,只是要有个声音、影像在旁边,这篇报道在探讨都市化后的孤独感,指出在工商社会里的人们不敢面对自己,
所以,当海量信息充满感官时,可能只是信号刺激带来的无差别生理反馈。真正面对自己才是深处的答案。这个过程也不一定需要安静,就像写下这句话时,我乘坐的飞机刚刚因着陆发出了一声巨响。
读过往书单里的书,就像是与过往自己的一场对话。不禁想对四年前那个首次打开这本书时的自己说:“你成功走到下一站了,未来没有那么糟。我虽然会时常想你,但每天都是最年轻的自己。”
如果我们用先入为主的善恶观去要求文学作品要“文以载道”时,文学就会失去过程的描述,只剩下结局。我从小受的作文训练就是如此,先有结局,而且都是格式化的结局,例如过去连写郊游的文章,最后还是要想起中国大陆几亿个“受苦受难、水深火热”的同胞。
台湾视角下,这段读起来颇有一种年代感的幽默。叙事对立而统一。
如果你问我:“生命没有意义,你还要活吗?”我不敢回答。文学里常常会呈现一个无意义的人,但是他活着,例如卡夫卡的《变形记》用一个变成甲虫的人,来反问我们:如果有一天我们变成一只昆虫,或是如鲁迅《狂人日记》所说,人就是昆虫,那么这个生命有没有意义?我想,有没有可能生命的意义就是在寻找意义的过程,你以为找到了,却反而失去意义,当你开始寻找时,那个状态才是意义。现代的文学颠覆了过去“生下来就有意义”的想法,开始无止尽地寻找,很多人提出不同的看法,都不是最终的答案,直到现在,人们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。
找到即失去,寻找即意义。受教。
我们现在听不到阮籍和竹林七贤其他人的啸,可是《世说新语》里说,当阮籍长啸时,山鸣谷应,震惊了所有的人,那种发自肺腑令人热泪盈眶的呐喊,我相信是非常动人的。很多人以为“啸”是唱歌,其实不然,就像鲁迅的集子取名“呐喊”一样,都是从最大的压抑中狂吼出来的声音。而这些孤独者竟会相约到山林比赛发出这种不可思议的啸声,大家不妨看看《世说新语》,便会了解“啸”其实是一个极其孤独的字,后来保留在武侠小说《啸傲江湖》中,但后人都以谐音字讹传为“笑傲江湖”,不复见从心底嘶叫呐喊出的悲愤与傲气。
与啸相反的是,我正被飞机除落带来的耳鸣和耳堵困扰(笑)。另外,真的是《啸傲江湖》吗?倍感意外。
生命真的有意义吗?儒家文化一定强调生命是有意义的,但对存在主义而言,存在是一种状态,本质是存在以后慢慢找到的,没有人可以决定你的本质,除了你自己。所以存在主义说“存在先于本质”,必须先意识到存在的孤独感,才能找到生命的本质。
本段观点乍读下来有些矛盾,既然自我存在即本质存在,那么生命自存在的状态起,是否就算有了自己可以决定的本质?复读发现,或许本质并非伴随存在而来,作者强调了意识和探索的重要性。这也类似于“理论与实践相结合”。
“我可以在父母面前感觉到非常孤独。”我想,这是一句触怒家思想的陈述,却是事实。在我青春期的岁月中,我感到最孤独的时刻,就是和父母对话时,因为他们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,我也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。而这并不牵涉我爱不爱父母,或父母爱不爱我的问题。
准确到位的。换句话说,人本应可以在任何时候都感到孤独,这是心理的自由。与前面提及的“相爱后动物性感伤”同理。
我这个年纪的朋友,都有在中学时代,暗恋一个人好多好多年,而对方完全不知情的经验,只是用写诗、写日记表达心情,难以想象那时日记里的文字会纤细到那么美丽,因为时间很长,我们可以一笔一笔地刻画暗恋的心事。这是一个不快乐、不能被满足的情欲吗?我现在回想起来,恐怕不一定是,事实上,我们在学着跟自己恋爱。
准确。所以“孤悲”并不如字面那般哀伤,更像一种心甘情愿的投入、对话、探索。除了探索对方,更多的是在探索自己。
那个沉默的年代已不存在,每个人都在表达意见,但在一片call in声中,我却感觉到现代人加倍的孤独感。尤其在call in的过程中,因为时间限制,往往只有几十秒钟,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。每个人都急着讲话,每个人都没把话讲完。
有时候读小红书/公众号等评论区常有此感。评论不像书籍透彻,却提供了展示的窗口。而就像零散记下的这些书评一样,我也在表达意见。经历了感受孤独-探索孤独-享受孤独的过程后,我在飞机场的一点半,爱人乘坐的延误航班着陆了,我的话讲完了。